二．

他的好日子到了头。

终南山上终年凉爽，入了夏也不过是二十来度。他租的屋子是当地农户的，翻过几座山便是旅游热门景区，偶有驴友来到这处，但大部分时候见到的人也不过是山顶全真教观的人。

他师公对于压迫他这件事做起来简直从善如流，从第一晚要求吃鸡被拒绝后，小渤发现自己养的鸡还是在每日减少。

原先有五只的，过了几天只剩三只了。

那三只看着显然被吓坏了，连蛋都不肯下了，就窝在鸡笼里不出来。

小渤站在院子里，看着他租来的屋子里多出来的一系列的东西，一把上了年纪的藤椅，院子的芭蕉旁不知道何时冒出来的枇杷树，一把大蒲扇，还有坐在藤椅上吃西瓜的狐狸精。‘

狐狸精招呼他，“赶紧过来吃吧，新摘的，甜。”

小渤叉腰站在院子里，看着自己的宠物猪也倒戈，从一开始怕得发抖现在趴在藤椅下啃西瓜；他养的鸡不肯出笼，也不下蛋。没有鸡蛋吃，只能吃土豆炒青菜。

“怎么啦站在那，过来吃啊。”他师公还穿着他的大白褂子，头发往后梳，他拿着大蒲扇站起来把他拉过来吃西瓜；用井水浸过了，冰凉甜脆。他师公摇着扇子给他说故事，“终南山上的西瓜和别处不一样，你知道吧，这里的牛鼻子老道特别多，就因为这儿风水好。”

要风水不好也出不了妖怪啊。

“所以这终南山上产的水果啦，蔬菜啦都特别健康，算有机食品。”他师公把瓜皮扔到一个红塑料桶里，“你们在山下污染太严重，还是来山上住几天，辟谷写诗好。”

小渤挠了挠脸，看了看他师公，没什么狐仙的样子，倒像是胡同口住的老大爷，“师公您还知道有机食品那？”

“我看电视啊，不是摩登社会了吗？”黄磊用一种你丫傻的表情看着他，“你还真以为我们在山上每天就和电影上演的什么，对着月亮练练妖丹啊？”他摇着扇子，底下的小猪抬起头用一种很仰慕的眼光看着他。

“我和你说，都什么时代了，我们也是紧跟着时代潮流在进步的。”他切了一声，“我还有我徒弟和你的好几张CD了，不得不说，你连你师父的皮毛都没学到。”

小渤拿着西瓜不啃声，冰冷的井水顺着他的手腕子往下滑。他拜师的时候师父已经80岁，说是拜师也不过是指点了一二。但他师父一生只承认了他这么一个弟子，他便也带着这份重责努力在音乐圈混迹下去。

黄磊摇着扇子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，井水和西瓜的汁水滴答到地上，氤成小小的一滩。

“你既然是我师门里的人，我自然有义务帮你指点一下，省的你出去丢我的人。”他师公放下了扇子，不知道从哪掏出块手帕递给小渤，然后扬了扬下巴，“好赖我吃了你两只鸡，给你指点下总是可以的。”

小渤擦了擦手，他师公也不催他，转身往屋里走。

他跟在后面，屋里被重新布置过了，原本那张床靠窗，这会挪到墙边去了，窗外多了几从竹子，挂着竹帘，窗外不远处原本有一块水稻田，没种活多少水稻，现在那儿成了水塘，几朵红莲浮在水上。

这屋子从前是简单，现在却成了素雅，而那窗下有一个琴架，架上一张古琴。

琴是好琴，他一眼就看出来了。他的键盘和吉他都被塞在角落里，而那张琴锃亮，琴声厚重清越。

“你师父下山的时候我帮他算过，他命数不久，你倒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弟子。”他师公坐到椅上，小渤声音低低的，“是弟子没出息，没把师门发扬光大。”

“我当初教你师父三年，有大半时间和他研究山下美食。你倒是没学来你师父半分，天天吃土豆青菜，人都快变土豆。”

小渤苦笑，“都说这终南山风水好，大家都是来辟谷修道的，我也只好茹素，哪里敢沾荤腥。”

“那些牛鼻子老道误你。”黄磊咂咂嘴，“好吧，你且听好了，西洋乐学的是do ru mi fa so ra xi，我们是宫，商，角，徵，羽。”

他弹了一曲渔樵问答，小渤站在原地，他看到溪水漫进屋里来，屋顶消散了，他和黄磊坐在小舟上顺着溪水往前飘去。浮云遮蔽日，砍柴人的歌声顺着水声飘来。

在最后一音落下的时候，他看到黄磊摁住了琴弦，他的后面是铺天而下的瀑布，他白褂黑裤，在瀑布深潭的小舟上问他，“你听懂了吗？”

“我好像懂了，又好像不懂。”他坐在舟上同他师公对答，“我从前写歌，灵感来的时候像洪水，但灵感本来的时刻却更多。我以前写歌，写的都是别人的心情和心思。但是今天我好像摸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，我却说不出来。”

“孺子尚可教。”他师公坐在舟上，伸手从溪边摘了一朵荷花，那荷花也不知是从何而来的，他白衣红荷，膝上一张古琴，若没那么胖，就颇有几分谪仙风姿。

“但徒儿却还有一事不知。”他舔了舔嘴唇，黄磊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。

“我知道师公是师公，却不知为何来找我。师公提到师父，但这应该不是师公来找我的理由吧。”

“你倒是聪明。”黄磊眯着眼睛，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，他们从溪上轻舟回到了屋内，他师公手上还捧着那支红荷。

“我来找你当然是有理由，不过我今天既然指点了你，鸡总要给我吃一只。”

小渤看着一本正经要鸡吃的黄磊，一阵扭曲，好容易憋出一句“你不是已经吃了两只了吗……”

他师公却笑得一派宗师风范。

“我这不是先礼后兵，正巧入了夏有荷花，我就再送你一件礼物吧。”

他招了招手，小猪屁颠屁颠地从屋外跑了进来。

小渤伸手想要去抱小猪，但小猪理都没理他，径直往黄磊跑去。那朵红色荷花落到他的身上，瞬间变得枯萎，而它却变了。小渤看着他从青烟中挣扎出人形里。它原本有块粉色胎记，如今成了他粉色的头发，一个赤裸的男子，只围着一块花围脖就出现在他面前。

他还不会说话，趴在地上手脚并用，他像小猪时候一样想趴在小渤的鞋子上。

黄磊哈哈大笑，而小渤着急地给他找衣服穿上。

“他有修妖的天赋。”他师公拿着那朵枯荷往外走去，“既然有缘，我就渡了他罢，省的那帮老道又下来找我麻烦。”他嘀嘀咕咕往外走，而小渤手足无措给他的宠物换上自己的衣服，可惜对方比他高，裤子穿他腿上就和七分裤似的。

小猪还改不掉喜欢黏在他身上，小渤错失了拯救门口第三只鸡的最好时机，只听到一声鸡叫，然后他师公喜滋滋地拎着不知道时候去血拔毛的鸡进了厨房——他还被缠着给小猪解释男人之间不能这样粘来粘去，那边厢鸡汤的香味已经传了出来。

“傻子们，赶紧过来吃饭吧。”他师公在厨房里一吆喝，小猪立马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听着指挥摆放桌椅，比做人还熟练。

小渤一阵心塞，他被推到院子里的饭桌前，他师公做的菜，两菜一汤；青菜色泽碧绿，比他的水准不知道高了多少。还有一条溪中的新鲜石斑鱼，清蒸洒了香葱。而他可怜的下蛋鸡就在那锅汤里，本地人给他留了砂锅，他从没用过，他师公用了。

那汤炖了没多久却散出一股奇香，里头加了他晒的笋干和青菜，他们都坐下后，他师公却拿出那朵已经洗净了的枯荷放在最上面。他许是没用道法，那朵枯荷在热气的蒸腾下徐徐绽开，最后像是浮莲一样开在这锅汤的上面。

“试试吧。”他师公拿起筷子夹了筷子青菜放到他碗里，小渤愣了愣，连忙道谢，拿起筷子吃起来。

小猪东张西望，米饭粘在嘴唇上，他是妖，刚成人，看着他主人和狐狸精的小拇指上连着一根若有若无的红线，正要出声询问。却看到狐狸精朝他眨了眨眼，然后比了一个住嘴的手势。

于是他也不看了，低头努力扒饭，狐狸精给了他一个鸡腿，主人给了他一个。他终于在今晚成了整个终南山油水最足，最幸福的一头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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