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奔
*本故事纯属虚构，纯属虚构，纯属虚构 ，请勿当真。
夜半三更，他问他要了一支烟。
小渤从兜里掏出烟盒给他，眼睛微微下垂，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。磊磊食指的顶端包了纱布，血丝沁了出来。他中年发福后，手也没变。从前他在电影里演名门少爷，写字，画画，拉大提琴，手指纤秀，点在琴弦上。
他后来不拉琴了，把巴赫，门德尔松，西贝柳斯都抛诸脑后。
小渤问他，你不是戒烟了吗。
磊磊歪了歪脑袋，他示意小渤给他点上，他只抽了一口，烟就到了小渤的嘴唇上。
人活着，都有瘾头，止不住的。
他这么说的时候，烟就从他的嘴角散出来，他眉眼被烟雾和昏黄的灯光模糊了，只有眼睛还像少年，看人的时候里面藏着星。
录完节目，夜聊的机会少，只要小渤回北京，他们就会聚。
从日落到夜深，月亮出现了好几回。他们喝完了三瓶酒，吃完了助理打包送来的串串还有他亲自下厨做的葱油面。小渤喜欢他的手艺，他就每每多做一点，给他的徒孙藏私。聊天的内容也是五花八门，从家长里短，孩子长牙了，最近好的项目，再到职业瓶颈。
小渤刚从国外飞回北京，眼睛底下还有浮肿未消，但信任他，酒喝了几瓶，开始絮叨心里话。他问他，为什么现在表演总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，就像被太多的镁光灯追随，总能给出正确的反应，却不再有热情像从前那样给出导演一百零一种可能。
磊磊的手捏着酒杯，他歪着脑袋看着小渤抽完最后一口，摁灭了烟头。
和镁光灯没关系，小渤。
他有时候说话有点儿结巴，大概总是说话跟不上脑子转的速度，但他今晚很平缓，就像陈述一个他想过无数次的事实。
他们喜欢你，追随你，夸赞你，是因为你真的好。小渤，我知道现在很多人都把演员和偶像划等号，但你不是。
小渤，你是个艺术家。艺术家，Artist。
磊磊这么说的时候，他伸出手来碰了碰小渤的手背。他的徒孙和不熟悉的人总有客套的生疏感，抗拒肢体接触。但他由着磊磊把他的手背翻了过来，他们两的手并排搁在一起。
我以前演过一部戏，也对里面的人说过这样一句话。
我看过你的那部戏。
小渤的手肉肉的，拉不了大提琴的手。他的掌纹蜿蜒往下，而磊磊轻笑，他的嗓已经哑了。
数尽更筹，听残银漏……良夜迢迢，良夜迢迢。
他的唱腔荒腔走板，小渤的手指微微动了动，他抬眼看他的师爷，磊磊一直坚持喊他师弟。他师兄在北影教书的时候，教的是前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学派，体验派。
你花了多久的时间走出来。
你问徐少东吗。
我有点不明白，你演他的时候，徐少东爱的到底是那个台上的林冲，还是卸了妆的。
小渤。
磊磊的眉眼温柔，浸在水中，他的影子一半映在身后的墙上，静水深流，就像泉水有回声。
你是聪明人，对感情来说，这有区别吗。
台上的林冲给徐少东想象，那是他虚拟出的，光辉万丈又落魄夜奔的英雄。卸了妆的林冲，是他能碰到的，最接近他想象的那个人。
小渤，我们爱的，不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个人吗。
小渤不说话，他看向磊磊包着纱布的食指，做切葱的时候同他聊天，切到手。磊磊自己含着手指喝他倒的酒，笑称自己纵横厨房这么多年，头次分心失手，为他。
小渤担不起这个罪名，自罚一杯，他两的酒量都没尽头，坐在桌前，越喝越清醒。而夜深露重，到了夜半，什么话都没负担，能说出口。
我总得花很久，才能走出去。
卸了妆，没用。还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台上的那个人。
总要花些时间。
磊磊喊小渤的时候，声音早就哑了，他终于说了实话。
我们第一次合作的时候，拍爱情呼叫转移，你演一个天使，我演一个画家。你算客串，我拍完没事的时候看过你演戏。
那时候我就想，我愿意被你催眠，接受你给予的所有想象。小渤，你佐证了演戏是有生命力的。我教他们的时候总说，没有小角色，只有小演员。小渤，你知道吗，演戏的时候你真的就像天使那样在发光。
每次别人夸他，他总会不好意思。小渤又垂下了眼睛，磊磊有纤秀的手，那双手现在搭在他的脉搏上，古人称此为命门，他的命此刻被人掌控。小渤又喝了半杯，他可以问更多的问题，提更多的往事，但到最后他只说了一句。
我都快忘了，天使，都是为了给徐铮客串。
我想象过天使。
磊磊说，想象他们可能和你的道具翅膀一样，都是白色的羽毛。他们光着屁股，像所有文艺复兴时候的油画。
小渤哑然失笑，还好徐铮不怎么研究油画。
但是真的，小渤，我想象过天使。
他的星星落在小渤的手腕上，西伯利亚寒流来袭，积蓄了许久的雪花从早落到黑。一天的时间，整个北京城都是积雪，走在街上风雪落满肩膀。
而小渤轻轻抽回手，他举杯和磊磊碰了碰。
你演徐少东学了大提琴，后来怎么没继续练下去。
我不是徐少东，小渤。
我要是在他那个年纪，绝对不会不敢伸出手。
那徐少东后来和林冲学戏，一阕夜奔，你唱了一半，我还想听一遍。
从数尽更筹开始？
从良夜迢迢起。
三折八拍，拿筷子拍节奏，磊磊亲自上阵。他没学过身段，只会半吊子唱腔，唱林冲夜奔。北京城外夜雪茫茫，他身挑世俗枷锁，一杆红缨枪。
良夜迢迢，良夜迢迢，投宿休将他门户敲。遥瞻残月，暗度重关，急步荒郊。
磊磊忘了词，他举着筷子愣了半晌，看到小渤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看着他，照旧是平静安和的眼，眨了眨，无数的暗流狭裹他往前。
林冲在昏黑雪中茫茫然往前冲，而徐少东背着无数的责任，他看清楚了路，却不敢踏上岔路。红尘误他武陵年少。
磊磊终于意识到了，有些人入戏容易些，有些人出戏容易些。
他卡在半阕唱腔里不上不下，像无法吞下这个摆在他面前的事实，就像那暗流让他想要哽咽。
原来十五年了。
徐少东都没能从山神庙里走出来。
